1997年2月29日，我在这个城市的某座大厦的屋顶上的塑胶花园遇见了虚假的塑胶女孩。
我起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虚假的塑胶女孩手中拿着一个浅绿色的塑胶浇水罐替茂盛的虚假塑胶植物浇水，就如Radiohead在“Fake Plastic Trees”这首歌里所描绘的情景一模一样。这不禁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因为观看过多的MTV才陷入这种梦景般的后现代景象。
我捏一下自己的手背。能够感觉到痛楚，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嗨，你在浇花吗？”虽然这个问题显得多余而又让自己的智商显得低能，不过我相信这种直接又明显的问法能够比较容易打开话匣子。
“对啊，难道不是很明显吗？”不出我所料，虚假的塑胶女孩采取了一种防备却又不完全封闭的态度回答了我的问题。
“对啊，是很明显啊，只是我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有什么怪呢？”
“基本上，我认为替塑胶植物浇水是多余的，因为它们不是生物，不需要浇水也可以茂盛地生存下去。”
虚假的塑胶女孩放下手中的浅绿塑胶浇水罐，以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好像照入眼球的手电筒光线一样刺眼，我顿时感到不自在。我想讲一些话来转移话题，不过脑袋却好像干涸的海绵一样空荡，无法在这个尴尬的时刻想出任何话语来缓和气氛。因此我只有勉强地微笑，希望能够如此混过去。
过了一会儿，虚假的塑胶女孩的眼神缓和了下来，变得没有那么刺眼。她再度拿起浅绿色的塑胶浇水罐替虚假的塑胶植物浇水，然后以一种既不热情却又不冷漠的语气对我解释。
“谁说塑胶植物比需要水分呢？这就是多数人所拥有的错误观念哦。难道说只有有生命的东西才需要水分吗？”
“可是无可否认的是塑胶植物不是吸取水分的啊，因为它们的根都是塑胶或者铁丝构成的，这是最基本的科学常识嘛。”
“谁说这些水是让塑胶植物吸取的呢？这些水是用来洗去它们表层的灰尘，以确保这些虚假的塑胶植物能够保持它们的光泽，给人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感觉。”
“原来如此。”
我在那一瞬间深深的爱上了虚假的塑胶女孩。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突然地坠入爱河里，难道是因为虚假的塑胶女孩毫无瑕疵的塑胶脸孔和她几乎完美的丰腴的身段吗？或者我是被她充满自信的态度所吸引了？我也无法解释清楚。也许这就是那些通俗的爱情小说和电视连续剧里所谓的缘分吧。
我想向虚假的塑胶女孩表态，却又因近情情怯而不敢开口。看着她完美的塑胶脸孔，再与自己带有些许赘肉的身躯相比较，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我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傻傻地望着还在浇水的虚假的塑胶女孩。我就这样整半个小时看着她反复地重复浇水的动作。从虚假的塑胶花园的第一棵塑胶植物到最后一棵塑胶植物，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以同样的姿势替每一棵塑胶植物浇了大约同样分量的水。她浇水时所散发出的气质打动了我心灵的某处，让我对她的爱念是越来越深。终于，我再也无法按捺自己的情绪。
“你这样反复地浇水，不会觉得累吗？”
“有什么办法，这是我的工作啊。”
“可是你不想改变一下这种生活方式吗？改换工作，去当售货员或者老师还是什么的。”
“不行啊，我只能够在这个虚假的塑胶花园里生活，到外面的世界就很难生存了。”
“怎么难生存法呢？”
“因为我必须有一张塑胶卡才能够在外头的世界生存。”
“塑胶卡？”
“信用卡啊。那种购物是交给售货员刷一刷就可以购得货品的卡啊。”
“原来如此。那如果我有一张信用卡的话，你会嫁给我，然后跟我一起到外面的世界生活吗？”
“你有信用卡吗？”
“现在暂时没有。不过如果我有的话，你会嫁给我，和我一起生活吗？”
“应该会吧。”
我们之间的谈话结束后，虚假的塑胶女孩又继续替虚假的塑胶植物浇水。我转过身子走向电梯，准备离开这座大厦的屋顶。我在那个时候有了一个决定，我必须努力赚钱，去申请一张信用卡，这样才能娶到完美无瑕的虚假的塑胶女孩。
于是，我对工作的态度变得异常积极。我是在一家女性杂志出版社上班，专门报道那些明星的花边新闻。这是一份相当简单的工作，其中的诀窍就是要知道如何编织一些虚假却又不损人名誉或者是伤人自尊的故事，然后把它们当作新闻报道。每个明星都希望他们会有很多新闻，因为这可以增加并巩固他们的知名度，所以他们多数都不在乎报道并非完全属实。更何况，如果我的报道不正确，这些明星们就能够出面澄清真相而借机制造更多新闻。这个时候，我便有更多新闻写，而忠实的歌迷影迷们也会有更多关于他们偶像的资料读，明星们能增加知名度，大家都皆大欢喜。这其中的道理就有点儿像老子的“万物本是空”的学说一样。明星们本来没有新闻可写，就好像一张白纸一样，而我就好像墨水一样，在白纸上涂一涂，涂出一个有形有态的太极，涂出许多精彩的花边新闻。我一向来都以这个方式来经营我所写的稿，从来都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任何明星向杂志社采取法律行动。只要能够捉到平衡点，知道适可而止，就不会有什么麻烦，好像太极一样，要阴阳协调嘛。
问题是，自从我决定努力赚钱之后，我便开始失去这个平衡点。这大概是因为工作操劳过度而导致神智不清的后果吧？起初还没什么问题，明星们面对我胡乱编写的故事还能够沉得住气，只是以沉默的方式抗议或者是开记者会来辟谣。不过，上得山多终遇虎，我写了一篇完全不负责任和没有根据的报道，指责某个明星与另一个明星搞同性恋。结果杂志社被人告上法庭，而我也因此被炒鱿鱼。
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收入，拿什么屁来申请信用卡？
没有了信用卡，我又怎么能够赢得虚假的塑胶女孩的欢心呢？
我当时的情绪非常低落，简直是陷入了谷底。我甚至萌起了轻生的念头，因为我认为无法得到虚假的塑胶女孩的欢心，整个世界都变得暗淡无色了，而我的生命本身也失去了任何意义。就当我要对生命放弃希望，沦为一个颓废无能的人渣时，我无意间得知某个电视台要聘请编剧。于是我写了一篇虚假的爱情故事的剧本寄去了电视台，并在信里注明我有意应征那份编剧的工作。一个星期后，电视台回信给我，通知我他们非常喜欢我所写的剧本，而因此决定录取我。就这样，我便当上了电视台的编剧。由于我的想象力丰富，再加上原本就擅长编造故事，因此我所编写的剧本很快就成为收视率最高的电视连续剧。就这样，我竟然成为全国最有名气和最抢手的编剧，而每个月的收入是我以前写娱乐新闻的十倍以上。若我知道会这样，我老早就转行了，反正工作性质都是一样，都是在写一些虚假的故事。
当然，有了这种天文数字的收入，要申请一张信用卡比做５０次伏地挺身更容易了。
我拿到了信用卡后，便立刻到那座大厦的屋顶去寻找虚假的塑胶女孩。当我抵达屋顶时，虚假的塑胶女孩跟我上回遇见她时一样在替虚假的塑胶植物浇水。浇水罐的颜色当然也还是浅绿色的。
“嘿，你还记得我吗？”
虚假的塑胶女孩放下手中的浅绿塑胶浇水罐，转过头直视着我。她塑胶的脸毫无表情，一点也不背叛她的内心世界。
“当然还记得，我的记忆可是很好的啊，不像人的记忆一样，会随着时间淡化或者消失。塑胶产品不会这么容易被解构和循环的哦，难道你不知道吗？”
“那你还记得我们上次的谈话吗？”
“还记得啊。你问我如果你有一张信用卡的话，我是否会嫁给你。”
“对啊，我是这样问过。那你还记得你当时是如何回答我吗？”
“记得啊，我说我应该会嫁给你啊。”
我听到虚假的塑胶女孩的回答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我从口袋拿出了我从几间不同信用卡公司和银行申请到的信用卡，然后好像做买卖的商人摆出商品一样把放在透明的卡夹里的信用卡摆出来给虚假的塑胶女孩看。
“我现在不只是有一张信用卡，而是有很多张的信用卡哦。你可以当我的妻子吗？”
“好啊。”
于是，我和虚假的塑胶女孩结婚了。我们的婚礼并不怎么隆重，只是请了几位亲戚和好友罢了，而且都是我的亲戚朋友，因为虚假的塑胶女孩并没有亲戚或朋友。我的父母对我的妻子的印象很好，因为她不仅长得很漂亮，而且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把我父母所说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不会忘掉他们所吩咐的话，因此深得老人家的心意。
我们结婚后，虚假的塑胶女孩便搬进我刚买的独立式洋房住。她除了自己的衣服，几棵虚假的塑胶植物和那个浅绿色的塑胶浇水罐以外，就没有其他的私人物品了。于是，我替她申请了一张信用卡，让她去买自己需要或者喜欢的东西。虚假的塑胶女孩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什么电器、家具或者是华丽的衣服都不感兴趣。不过，她却非常喜欢化妆品，每次出外购物都会买不同的化妆品回家。对不同颜色和牌子的唇膏、眼影、睫毛膏、指彩等不同的化妆品，她都会买来收集。虽然如此，由于她除了化妆品以外几乎什么东西也不买，因此每个月的开销都不是很大，我并不反对或者阻止她继续买化妆品。
我们每天的生活都很简单。早上起床后，虚假的塑胶女孩便会花大约半个小时化妆，然后她就到庭院替她从大厦屋顶上的虚假花园移植过来的虚假塑胶植物浇水，一直到午餐时分。我在她浇水的这段时间便会独自在书房里写稿，写完后便陪虚假的塑胶女孩一起吃午餐。午餐通常都是在家里弄一些微波炉食物或者是到附近的小贩中心。午餐后她便继续浇花，而我便继续写稿，一直到傍晚，我才驾车到市区里的高级餐厅享用丰富和昂贵的晚餐，然后我们便回家睡觉。这种简单的生活持续了大概有一年左右吧，而在这期间，我的银行户头里的钱越存越多。因为除了化妆品、微波炉食物、高级餐厅的费用和一些琐碎的开销之外，我们便没有其他的开销了。我们所过的生活几乎是完美的，简直就好像人间乌托邦一样。
然而，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在我们结婚一年后的圣诞节那晚，我和虚假的塑胶女孩一起到电视台参加周年庆功晚宴。由于那晚我的心情特别好，因此喝了很多杯威士忌。晚宴结束后，我们原本想把车停放在电视台的停车场，然后搭德士回家；不过，我们在街上苦候了很久，却一直等不到德士，就连拨电服务也无法帮我们召到德士。我们实在不想在寒风彻骨的夜晚里像傻瓜由于在大街上等德士，因此我决定不理会血液里的酒精和有点儿模糊的视线，自己开车回家。
当我在医院的床上醒来时，头部感到一阵阵的剧痛，而身体也插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管子。医生告诉我车子撞上了一棵大树，毁坏不堪，而我大难不死，竟然只受了一些皮外伤和轻微的脑震荡，虽然说昏迷了三天三夜实在有一点儿让他们担心。我在病床上搞清楚事态后，立刻问医生关于虚假的塑胶女孩的状况。医生听到我的问题后，显得有点犹豫，似乎不想告诉我。不过，在我再三的追问下，医生终于透露虚假的塑胶女孩已经断成七八截的消息。我听了这个噩耗后，整个人当场崩溃，脑袋一片空白，足足有一个星期没有进食和跟任何人说话。
我出院后向电视台申请了半年的无薪假期，所给的理由是我暂时无法集中精神写剧本。反正我的银行户头还有一大笔钱，因此我并不害怕生活开销无法应付。申请无薪假期后，我便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成天望着天花板过日子。我的生命中失去了虚假的塑胶女孩后，仿佛失去了某种驱使自己前进的动力，就好像当初失去工作的情况一样，只不过这次所失去的东西更彻底、更重要、更无法挽回。因此，我这时所承受的绝望感也相应的更深，生活被一种无可名状的绝望感笼罩住。
这种绝望的颓废的生活大概持续了有三个月之久吧。直到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学这虚假的塑胶女孩生前一样，到庭院里替虚假的塑胶植物浇水时，发现庭院其中一棵虚假的塑胶植物竟然长成人形，而且是与虚假的塑胶女孩一样的形状。我发现了这棵不寻常的虚假的塑胶植物后，心中觉得十分纳罕。难道是虚假的塑胶女孩的灵魂附在这棵塑胶植物上吗？或者是因为老天看我这样孤单寂寞，所以便让虚假的塑胶女孩死后复生？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必须照顾这棵特别的虚假塑胶植物。因此，我再度拾起对生活的渴望，每天都按时替这棵虚假的塑胶植物浇水。
虚假的塑胶女孩复活时，我并不在家里。那时我刚好到附近的超级市场去买一些日常用品，回家后便发现虚假的塑胶女孩在庭院里用浅绿色的塑胶浇水罐替虚假的塑胶植物浇水，就如我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情景一样。
“嘿，你好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是既充满期待却又同时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庭院的虚假的塑胶女孩长得很像我的妻子，不过我却无法确认。
“当然知道啊，你不就是我的丈夫嘛。”
“那么，你……”
“我跟你说哦，塑胶是不会老去和死去的，不像人的生命那么脆弱。我们是长生不老的，最多是有时候形状会被改变而已，不过却不会被解构的哦。我们甚至比人类的灵魂更坚强，因为所谓灵魂这种东西也会随着时间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们却不会，因为我们不是真实的，我们只是虚假的塑胶生命，所以能够抵挡时光的冲击。你了解吗？”
“了解啊。”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她替她的虚假塑胶植物浇水，我写我的虚假爱情故事的剧本，一切都回到了过去安祥的日子。
这就是我和虚假的塑胶女孩之间的爱情故事。你们如果不相信我，认为我其实是在编造另一篇虚假的爱情故事来骗取稿费的话，大可以到本人的家来瞧一瞧，看看是否属实。我的家就是那间种满虚假的塑胶植物的独立式洋房，欢迎你们随时光临，来我这座虚假的塑胶世界参观。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