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破晓的瞬间前埋葬于深渊的黑暗

Friday, July 29, 2005

幸福的诅咒

这篇小说曾经发表在联合早报的文艺城,不过我却对当时的版本不满意,因此将它重新修改一番。这就是修改后的结果。

幸福的诅咒



如果要借着遗忘找到幸福,命运就讽刺成残酷的旋转门。


我转身离去,让自己逃出这副无力的躯体,化身为激动的旁观者。


阿正苏醒时有些埋怨般地凝视着我。沉默是他最响亮的苛责。温柔是他最锐利的眼神。从裂缝溢出同情的安慰是那些我们在夜深人静时演练了无数次的自责和疑问。不是放手了吗?原来放手只是让人再度握得更紧。不是决定不再去挑起这段往事了?往事不由自主地复活啊。不是要带着微笑向前迈进吗?我在苦苦地微笑。怎么回事呢?


然后阿正愣住了,就如同你的名字好像误闯人间的精灵一样从众人嘴里脱口而出,我随着大家的目光同样地成为了目睹他温柔牵着你右手的共犯时,自己顿时愣住的反应一样。低下头的动作或许是因为隐形泪水的重量,或许是因为挫败感的牵引。被逼就范的勉强微笑是理性的反射动作。理由无理般地占据了混乱的思绪。


我幸福着你的幸福。反正我们之间也不可能会有任何结果。你自由了我的自由。毕竟爱情不是占有。理性在脑中获得胜利。阵痛在心中流离失所。幸福的匕首狠狠地插入心脏里,流不出的泪河决堤了心里的悲伤,淌出了一地鲜红的泪血。脑子会合理化,心是不会撒谎的。


阿正擦身而过时伸出了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沮丧了我的无地自容。彼此沉重的呼吸声沟通了以往的合作无间。他负责演戏,我负责躲避。我不能迟疑,以免露出任何破绽。他不能手下留情,以免制造任何例外。我负责雕刻沉默,他负责背诵台词。隐藏偶尔模糊了我们之间的界线。


事情总是按照计划进行,剧情到此一定转折成阿正的接手。我在身后看见他抬起了头,若无其事地跟你们打招呼,然后天衣无缝般延续了你出现前我正在构造的话题。原本是有关自己险些客死异乡的恐怖故事,不过阿正却巧妙地把故事转变成自我揶揄的笑话。同情在此刻是毫无意义的奢侈品,反而是笑声中的隐形比较实在。我在身后假装观察大夥儿笑着互相调侃的样子,不过却从眼角瞄着你们。我看得出你对阿正的胡闹视若无睹的企图,只是刻意深情地凝望着他。阿正对此暗中挑衅也毫不在乎。毕竟他是个把动情典当成胡闹和嘻笑怒骂的男人。不知情为何物,如同一个小丑,永远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他的内心绝不悲伤,因为他很成功地把在旁的我拒于自己躯体外。这是他的戏码,绝不容许像我这种懦弱的人来破坏。和我比较起来,阿正算是条硬汉。


我突然觉得世间最完美的幸福莫过于能够主宰人与人之间的别离,能够与命运协商,选择最适合的别离式,不让重逢或者偶然破坏。你我因当如此。至少我对你的记忆将永远保留在那幅你背对着我哭泣,渐渐缩小在远方地平线的画面。我们的关系将被诠释成我单方面的自作多情。一个已经和你好友交往的男生无法忘却年少时期对你的爱意,然后对三个人造成伤害的故事。假若故事如此结束,我或许会快乐些。至少是我对你的伤害、是命运在作弄彼此、是内心深处永远的亏欠。你在我心中被描绘成受害者,让我冠上爱情罪犯的残忍罪名。你将会在我的回忆里永远美丽。人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伤害人,就是被人伤害。至少,被伤害的一方永远散发出善良的光环。


我不是说自己能够预测未来,只是比较相信命运是个向远方抛去的回旋刀,总会在人最不经意时无情刺伤。或许是预计会有这天,所以我从那天开始就刻意回避你。不希望发生这种情况,是因为清楚自己心中的丑陋。我是个平凡人,不是圣人,不会被人伤害以后还宽宏大量地原谅对方。我会感觉痛楚。我会流血。我会咬牙切齿。我会憎恨。我不希望自己记忆中的你变成憎恨的对象,只希望憎恨的对象永远是镜子里的自己。爱与恨并非对立,而是两面一体。因为无法以恋人的身份分享这种暧昧,所以我也只能借着自我憎恨去深爱着永远无法和我在一起的你。


他的出现破坏了一切。你们牵手的画面取代了那幅你渐渐远离的画面。残忍地。霸道地。你的幸福刺痛了我。无情地。无爱地。阿正透过躯体继续若无其事。他的笑话庸俗。他的谈话无赖。他的动作无厘头。他是条硬汉。他的无聊能够逗大家开心,甚至可以和你的男友开玩笑。可以得如此刻意。他无视我置身于外的悲恸,尽管他的活泼与我的悲伤成了正比,如同餐厅里的温暖与餐厅外的细雨纷飞成了对比一样。阿正和我不一样,不会被幸福诅咒。幸福。多么吊诡和讽刺的一个字眼。


你们提早离去,说是约好了另一帮朋友聚会。他的朋友。我完全无法介入的另一个世界。阿正开口向你说再见。除了模糊不清的敷衍招呼,这是他由始至终对你说的唯一两个字。他不憎恨你,但也不喜欢你。阿正只是专业地按照指示做出了无懈可击的演出。你们离开了五分钟后,阿正撒了个谎,说必须到对街的便利商店买一包烟,就起身向餐厅的大门走去。推开门后,我们又再度擦身而过,他走回我体内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我大步走出餐厅大门外,不顾朋友在身后劝我拿把雨伞的忠告。


“拿雨伞的造型多逊啊,这样子看起来比较酷!” 我头也不回,假扮着阿正的语气地回应他们。


阿正已经离开了,我必须借助于雨水来掩饰。


幸福,终究只是在命运大雨中仓惶避雨的暂时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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