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于联合早报2008年7月)
1.
巴黎清晨的细雨如同猫的脚步声一样抚摸还没苏醒的宁静大街。位于Montparnasse大道某间旅店的某间房间里床边的桌子上的手机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突然响起,而刺耳的手机铃声就如同不速之客的闯入。
伸手的左手并不是刻意缓慢,只因为意识必须穿越梦境和现实之间,所以对手机铃声的真实性无法立刻确定。在手指触动到手机的那瞬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电话另一端可能是传达紧急讯息的电话。
“喂,你好。 ”
那是一个即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语气不带任何紧张,却带有某种莫名的温柔和犹豫,不像是小曼原本以为的紧急电话。毕竟,她的朋友和家人都知道她这段期间在巴黎游玩,而由于时差的关系,因此不会选择在凌晨五点拨电话给她。
“对不起,我刚睡醒。请问是谁?”
“是阿正啦。你在睡午觉吗?”
“不,我在巴黎,现在这里凌晨五点。”
“天啊,真的非常对不起,我并不知道。”
“没关系。你现在在哪里?回国了吗?”
“不,我在Florida参加会议,下个月才回国。我打来只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是今天吗?我都不记得了。”
“是吗?因为你和我父亲同一天生日,所以我在祝他生日快乐后才想到要打电话给你。如果我知道你在巴黎,就不会打电话将你吵醒了。”
“没关系。你下个月回国吗时我们应该一起去吃饭。你最近还过得好吗?”
“还不错……老样子……”
阿正在说了这句话后,就突然沉默起来。此时,从手机传入小曼左耳在地球另一端的背景声与传入右耳的雨声显得格格不入。尽管如此,小曼并没有觉得很讶异。自从两年前拒绝阿正后,他在自己面前的言行举止就变得有些不自在,话总是说到一半就没有下文了,不然就是面对面交流时眼神会突然漂浮不定。
“好了,我不打扰你睡觉了…… 我们下个月再出来喝茶。再见。” 正当小曼在思考自己要对阿正说什么话时,他就突然道别了。
“好吧,你保重。”
“你也是,生日快乐,再见。”
“再见。”
2.
有关阿正的消失,没有人知道他与世界失去联络的准确时间。
最先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是阿正系上的其他的研究生。自从阿正去了Florida后,就没回复任何电邮。不仅如此,大家在会议结束后也没在校园四周见到阿正的踪影。然而,当时的假设时阿正提早离开美国。毕竟他之前就一直兴致勃勃地告诉大家自己暑假打算到日本寄宿在一位好友的家里,因此大家都认为阿正已经身在日本了。当然,阿正的房东,提供他手机服务的公司,供应煤气的公司,汽车保险公司和他的信用卡公司等等从六月开始在某种程度上都察觉到阿正的消失。然而,由于手机帐单无法和房东的警告信沟通,因此对这些企业而言这仅是一件简单的拖欠案例。就连在美国某个机场听到广播系统一直要求陈守正先生到航空柜台的广播的其他乘客也只认为是某位乘客不小心睡过头罢了。
当然,在东京等候阿正的朋友阿酷也没有遇见阿正。在阿正预计抵达日本的当天,阿酷足足在家里等了阿正三个小时。结果,阿酷拨了通电话给阿正在新加坡的家,才从阿正的父母得知阿正已经有超过三个星期没有和他们联络了。根据阿正的母亲,阿正每三五天都会拨电回国,向她报告平安。自从阿正五月中旬拨电祝他的父亲生日快乐后,他就再也没有拨电回家了。
因此,阿正消失的故事传到小曼耳边时,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
3.
“你的意思是,你是在他消失前最后一个和他有联络的人?” 小丽问。
“根据他父母所聘请的私家侦探,好像是这样子。” 小曼回答。
“那么,你们当时到底谈了什么?”
“也没有,就是随便寒暄几句。我当时在巴黎,他打来时是凌晨,他只是祝我生日快乐罢了。”
“那你认为他到底去了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听说他老早就把酒店的帐结了,而打扫房间的工人声称他的房间在最后几天是空荡荡的。不过,却没有人亲眼目击他离开酒店,而他的手机记录和信用卡从那通电话后就完全没有新的记录了,所以大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似乎是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
“会不会是因为你说了什么话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对你的感受……”
“不可能吧?他再怎么说都是接近三十岁的人了,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所以你对他说了什么呢?” 小丽好奇地问。
“我没有对他说什么啊!就只是平常寒暄会说的话。我当时也刚睡醒,意识也不是很清楚,所以也不可能对他说什么。”
“你会不会在不清醒时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呢?”
“那到底会是什么话会让他突然消失呢?”
4.
阿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其实比他还惊讶。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问。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吧?” 阿正的语气显得有些愤怒。
“关我什么事?”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突然消失?你根本就是意气用事,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在我身上。”
“这是故事剧情所需,并不是对你的个人攻击。” 我解释说。
“对啊。有些人在失恋的时候借酒消愁,有些人跑步以蒸发自己的泪水,有些人将自己心跳的节奏混入悲伤音乐的音符中,有些人会到夜店寻找一夜情来麻醉自己。当然,也有些人会选择让一篇三流小说里的角色消失以给自己某些莫名又不知所谓的安慰。” 阿正指责。
“你怎么知道……不,我都说这是剧情所需了。”
“嘿,别以为你是作者,你笔下的人物就对你一无所知。你仅是可以透过电脑的键盘来左右我们的命运,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知道你的人生。”
“这太荒谬了,我不想再讨论了。”
5.
“对你而言,一个人要如何彻底地从世界消失?” 我问杰克。
“你是不是太无聊了,所以想问这种哲学性的问题来打发时间?” 杰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反问我。
“没有啦,最近我在写一篇有关消失的小说,所以想要你提供一些不同的观点。”
“好吧,就陪你玩玩。一般而言,许多人都把从世界消失这个观念解读成死亡,只要某个人的肉身已经不在了就等于他已经消失了嘛。当然,从一个哲学性的观点来看待这个问题的话,就算有些人已经死亡,不过依旧能够以精神的形态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所以要把消失与死亡挂上等号也并不是完全正确。”
“到现在为止听起来还合理。这些也是我在写小说时所考虑的问题。”
“啊,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到这点。要质问一个人如何彻底地从世界消失之前,就必须考虑一个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东西。例如说,我们都认识圣诞老公公,住在北极,骑着驯鹿拖着的雪橇,每到圣诞节就派发礼物。因此,他的精神是存在的,不过肉体却又同时不存在的。”
“这就跟你之前提出的例子相同嘛。”
“当然,还有另一种例子。就是某个人明明是活着的,明明可以跟一位他曾经喜欢的女生联络,然而却选择躲避这位女生,不允许他的朋友告诉这位女生他的近况,还可以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和电邮地址换掉,好让以上女生无法联络他。啊,我真想知道这个男生到底算不算是从这个女生的世界消失了。”
“怎么扯到我身上了,我们刚刚还在讨论小说。”
“你从发生那件事后就没有在联络她了吗?”
“没什么意义吧。人家都已经有男朋友了。”
“还是可以保持联络的啊。出来喝一杯咖啡嘛。”
“你还要多一杯咖啡吗?”
6.
“因为我曾经假设自己在你墓碑前献上鲜花,而那种虚构的寂寥就足以让我当场悲恸地落泪,所以我现在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你并不是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只是从我的生活离开。从今以后,你会在这个世界某处生活,依靠在另一个温柔和坚强的肩膀上。或者你也会独自流浪下去,过着你长久以来渴望的无拘无束,只是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在某种意义上,你已经彻底从我生命中消失了,尽管我知道你在某种意义上还活着。在我的世界里,你同时存在和消失,也同时活着和死去。”
没有回应。沉默如同老旧电影里的画面在晃动。其实阿正老早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了,只不过他一直不肯承认。然而,小曼的面无表情却硬生生地把结局塞入他的心里。阿正站了起来,然后转身离开咖啡厅。当他从咖啡厅外头往内望时,小曼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原位。她依然刻意把视线转移,只为了不与阿正面目交集。阿正原地踏步,让全世界跟自己擦身而过,直到他不知不觉地从小曼的视线消失。
x x x
“事情才不是着样子呢。我才不会说出这种肉麻的话。更何况,我绝对不会选择逃避,就这样子从小曼的世界消失。 ” 阿正在我面前抗议。
“天啊,你就不能接受小曼已经有男朋友的事实而默默地消失吗?为什么你一定要重新回到故事里头呢?” 我非常不耐烦地回答。
“因为这一切都还未成为定局啊!说不定小曼会回心转意。说不定那个男生是个混蛋。说不定……”
“说不定身为作者的我已经决定让阿正独自走在夜晚的Florida街道,一边听着Feist的《Let It Die》时就突然消失了。然后,随着时光的流逝,小曼在若干年后在整理照片时不小心看到一个男人的照片,不过却认不出他是谁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跟阿正发起脾气来。
“你怎么能够把自己的私人情绪注入在小说里面呢?未免也太自私了吧?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些小说人物的感受?我们必须按照你的指示将剧情演出,必须置身于作者天马行空和荒谬的想像力中,生死任由作者决定,总是感觉自己是笼中之鼠。我们只是期望作者能够理性地处理和描绘我们,不要将他自己在生活上的失败和挫折再度带来小说世界里强加在我们身上。不是有人说过吗?就是因为生活上郁郁不得志,所以才会在小说世界里创造完美的世界。”
“朋友,艺术是人生的缩影,你不会连这句话都没听过吧?”
“重点是缩影。对,艺术是人生的缩影,但却不是人生的影印本。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难道你要我改变剧情吗?”
“你不是这篇小说的作者吗?”
7.
小曼一边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的雨景,一边漫无目的地搅拌桌上的咖啡。虽然今天是她往年对于自己的生日都毫不在意,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生日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想要有人陪。请了一天的假,原本想找几个好友出来,不过她们全都没有空。于是自己就来到市区某家书店的咖啡厅里,打算就这样看着来往的人潮 来打发自己的时间。就在小曼的思绪如同无形的水母在漫游时,她突然听到从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嘿,你好。生日快乐。”
x x x
我将小说的文件存档,然后把电脑关上。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我修改了很多遍,不过我总觉得小说的结局差强人意。也不是因为小说最后没有以悲剧收场,更不是因为阿正的坚持而导致我改变初衷。反正就是在心中深处觉得生命中仍然缺少什么东西,如同心中的某个缺口仍然还在嘲笑着我,或者是有什么东西就要从那个缺口冒出来一样。
我试着深呼吸,以稳定自己的情绪。然而,在心跳经过深呼吸后还依然澎湃地跳着后,我只能极力压抑着自己体内的某个理性的声音,打开抽屉取出久未打开的电话记事本。
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有一位女生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世界在破晓的瞬间前埋葬于深渊的黑暗
Monday, July 14, 2008
Subscribe to:
Post Comments (Atom)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