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破晓的瞬间前埋葬于深渊的黑暗

Monday, February 20, 2006

信仰与疑惑

(写于2001年。曾获得新加坡文艺协会散文奖佳作)


圣经,保罗达罗马人书,1:18-20

18:原来神的愤怒,从天上显明在一切不虔不义的人身上,就是那些行不义阻挡真理的人。

19: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显明在人心里;因为,神已经给他们显明。

20: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籍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


那天,我就这样走远了。虽然没有立即转身离去,并且编出了一些荒谬的借口来敷衍你,不过我仍然是告辞了。洒脱的。逃避的。愤怒的。无奈的。绝望的。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你知道我那天所经过的路吗?从原本开心和充满笑声的聚会走进了宁静和单独的电梯,从光明的组屋底下走到了阴暗的巴士站。巴士站半个人也没有。通往该站的巴士车都不能将我载到我想要去的目的地。不过我还是上了第一辆巴士车,只因为我想远离你,远离现实,远离你所对我说的一切。那句刺痛我的话,好像匕首插入心脏的感觉一样。然而我也不清楚这形容是否贴切,因为我毕竟没有死亡过,我毕竟还是活生生的人。然而痛楚却是千真万确和刺骨铭心的,让我在瞬间失去了驱动自己的动力,让我的灵魂和身躯无法联系,使我精神恍惚。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自己听到你那句话时急速地下沉。真的,没有骗你。我真的可以感觉它从自己的胸口滑下去,滑到不知名的地方去,或许是在这世界最黑暗最寒冷最寂寞的深渊也说不定。在心脏原本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缺口。你所说的那句话的句号强而有力地把悲伤与绝望塞进了那个缺口。

然而我没有哭泣。或许你认为我哭了,或许眼泪真的在眼眶里打滚,不过我始终没有哭泣。是,我是感到悲伤。不过,我也感到愤怒。这是背叛吗?我不知道。我想起我们在一年前的对话。在校园食堂旁的长方凳子上,因为突然起来的骤雨迫使我们两人放弃原有的计划而暂时在该处避雨,尽管我对这样的安排并没有怨言。谈话的方向是随意的,然而动机却是刻意的,因为我企图通过对话内容来衡量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从思想的不同、人生观的差异、以及对爱情的看法,我在一边听你讲述时,一边暗自在细数我们俩之间的共同点和不同点。当我发现共同点多过不同点时,我在心中不禁暗中欢喜。尤其是谈到对宗教的看法时,我对你说自己是无神论者时,你也告诉我同样的话,并且以近乎不屑的语气说:“我真的不了解那些所谓的信徒,总是觉得他们非常虚伪,总是觉得他们非常愚蠢。”

我那时有笑吗?我都不记得了。然而,你那天的那句话却几乎将我弄哭了。如果我不是性格非常坚强的人,我想那天我老早就在你面前崩溃了。我听出你语气中的歉意,显然你是记得一年前的那次对话。然而,我也听得出你语气中的坚强,那种信念不移的坚定。那份坚定好像一把铁锤一样猛力地敲在我的头上,让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有作呕的感觉。我说要上厕所,并且把自己关在里面,使自己的情绪稳定。当我从厕所出来时,我便随意编了一个借口,说我家里突然有急事,我妈妈刚打手机给我要我马上回家。你不相信这个谎言。我从你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凹凸也不相信。或许是因为他知道我一向来对你的感觉吧,所以他马上就觉察到你那句话对我所产生的效应了。然而,他并没有故意拆我的台,反而配合我的借口,在大伙面前假借关心来替我掩饰。我离去时并没有向你道别。

然而和凹凸认真地谈起那天晚上的事,是几个星期后的事了。汽车的时速是一百公里,我手握着驾驶盘,凹凸坐在我身旁,我的逃避在泛岛快速公路上驰骋。我决意不要在凹凸面前提起那天的事,更没有意思要去讨论到你。然而凹凸并没有准备放过我,尽管他对那天晚上的事只字不提,不过我感觉得出他的来势汹汹。他只是在等待时机问我罢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我也只是在等待时机将我对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的想法向他倾诉罢了。毕竟我也不是像石头一样坚强,不是像你所坚信的那个人,能够承受被钉在十字架的痛苦。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所能承受的痛楚有所极限。
“I am just a jealous guy。”凹凸突然哼起我们都熟悉的小调。

“那是约翰·烈浓的歌。怎么了?怎么突然哼起他的歌来了?” 我问凹凸时头也不转,依然注视着路况。

“你知道我哼这首歌的意义。” 凹凸指责说。

“她要相信什么是她的事。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和她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我冷冷地说。

“你在逃避吧?” 凹凸问。

“我没有逃避。是她在逃避了。只有逃避的人才需要宗教的力量,因为这种人没有勇气面对茫茫的无知,所以就借助宗教的寄托来安抚自己的恐慌。我没有逃避,因为我非常坚强地站了起来,自己面对我心中的疑惑和不安。我不需要宗教所施与的吗啡。” 我的语气非常坚决。

“马克斯说的是鸦片。”

“鸦片也好,吗啡也好,都一样。”

“你太偏激了。” 凹凸再度指责说。

“这不是偏激,而是坚持。” 我说。

“那你怎么打算呢?难道就一辈子不和她说话吗?太小器了吧?”

“她打电话给你了吗?” 我问。

“嗯。还叫我看着你,怕你想不开。”

“这点你倒不必操心,我即使想不开也不会去信教的。” 我赌气说。

“你的视野太狭小了。”

“随你怎么说,我不会再对这件事发言了。” 我下定决心说。

“You are just a jealous guy。”

凹凸说了后便沉默了。他知道我的习惯,知道我如果不想继续讨论任何事情,对我多说也是白费心机的。

是这样吗?妒嫉吗?我也不知道。我不是偏激的人,这点我非常了解。我不是那种排斥那些想法和信仰与自己不同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就非常孤独了。屈指一算,我拥有信仰的朋友比没有信仰的来得多。基督教、天主教、佛教、道教、日本的禅教、泰国的四面佛、耶和华见证人、印度教、回教、法轮功。我没有因为他们的信仰与他们绝交,也没有在知道他们拥有信仰后刻意回避。唯独你让我的反应最大。是嫉妒吗?或许凹凸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我只是一个善于嫉妒的人。是因为我之前曾经爱过你吗?是因为你拒绝过我吗?老羞成怒?如果你告诉我你已经和别的男子交往了,我或许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吧。只不过你现在的男朋友不是别人,而是万能上帝的儿子。我比不上他,因为我只是一个凡人,所以我也只能以一个凡人世俗的情感去对待这件事。我只有嫉妒,并且老羞成怒。

陈升在〈无神论者的悲歌〉里这么唱:“我有一种非常善变的心情/谁也不能替我决定路的方向/我有一张非常善变的脸孔/反正不会有人在乎真实的我”。我在高中时听到的这首歌,然后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自称无神论者。倒不是说是这首歌导致我成为无神论者,因为我的信念不是这么轻易地被他人左右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这首歌让我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对宗教的看法原来有一个名称,而这个名称就是无神论者。记得很小的时候父母因为工作忙碌而把我寄托在一间由教会办的托儿所。我对那间教会托儿所的记忆并不美好,因为我当时非常讨厌做礼拜。我就是不了解嘛,何必这么麻烦呢?做什么东西都要向上帝祈祷。明明是自己想到问题的答案,管上帝鸟事,何必向他感恩呢?我当时才四岁,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对所谓宗教这个东西感到非常排斥。这不仅局限于基督教。我从十岁开始后就决定不再烧香了,也没有陪我的母亲在中元节烧经纸。何必呢?除了增加环境污染之外,我实在看不出烧它们的用处。小时候,我在母亲又逼又拉地到家附近的寺庙时,总是摆出一副臭脸,而母亲在寺庙里祈祷时,我总是把自己站成一个不屑的姿态。根本就是浪费时间嘛。如果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只要凭借祈祷和念经就可以解决的话,那么我大可不必为考试拼命地读书了,只要向神明祈祷就可以了。荒谬!愚蠢!我是这么想。尽管我在寺庙的不敬为自己带来了母亲许多的责备,不过我却不屈服,也不妥协。曾经有许多朋友在出自一番好意下想叫我加入他们所信仰的宗教,不过却都被我拒绝了。我小学的家庭补习教师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曾跟我说过圣经里的故事,不过这些故事却都被我否认了。都是骗小孩子的故事,我当时是这样对她说的。中学时,同班同学有一位是虔诚的佛教徒,也曾邀请我到佛堂去听教诲,也被我拒绝了。没有空,而且我只相信自己,不相信佛神,我当时这么回答。任何在大街上传教的信徒如果走到我面前想拉我入教,都会遭到我的白眼。这就是我从小到大对待宗教的态度。

请原谅我的激动和偏激,因为我始终对你的拒绝耿耿于怀。

有时候在深夜睡不着时,我会无聊把自己分割成两个人,一个是平时在众人面前的自己,另一个是冷静和尖锐的观察者。我会使他们两个人互相对话和进行辩论,就有点像心理医生和心理病人之间的关系一样。

“哪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拥有宗教信仰的人呢?” 心理医生问。

“严格来说,不可以算是讨厌,应该说是有些鄙视但却又有些可怜他们吧。” 躺在床上的我自言自语。

“鄙视?”

“嗯。觉得他们非常愚蠢,什么鸟东西都寄托在上帝或者神明的身上。天啊,我们不是生活在原始时代的原始人,是生活在科学知识发达的现在好不好?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全都归咎于宗教呢?”

“科学也有很多东西无法解释的。”

“这点我承认啊,科学无法解释这个世界所发生的每件事。不过,有时候它已经解释了这个世界的许多东西了,只是人们不愿意去面对罢了。打个比方,圣经里所记载的许多事物,只要稍微对科学有些知识的人,都会知道里面讲的东西是一派胡言的。对达尔文的进化论、大爆炸论、或者对地理学稍微有些认识的人,都会知道这些论点已经足够解释许多关于宇宙和人类的由来的问题了,不需要圣经创世纪的那套理论。也不需要盘古开天和女娲补洞这些神话。我想说的是,人们有时就是不想面对真相,因为真相过于复杂了。他们宁愿去笃信一些荒谬的谎言。记得那位因为说地球是环绕着太阳旋转而被判死刑的科学家吗?所谓宗教就是干这种浑蛋的事情。”

“你太偏激了吧?宗教也有它的好处。你怎么都只着重于它的坏处而忽略了它给人类所带来的好处呢?你没有想过吗?如果没有宗教,我们今天所认识的文明世界或许就无法建立起来了。如果每个人都无法说服自己在他们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那么我想我们今天或许跟野兽没有什么不同吧?如果你知道你迟早会死去,你还会这么努力吗?”

“这是因为人们都太过懦弱了!更尤其是那些借助宗教来麻醉自己对死亡的恐惧的人。我也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不过与其利用宗教自我欺骗,倒不如勇敢地正视死亡,勇敢地面对这个问题。人们死后也只不过是一堆蛋白质罢了。”

“你不怕死亡吗?”

“当然怕!说不怕是假的。我也是一个人嘛,同样和其他人一样,无法逃出生理构造在我脑子里所写下的怕死程序。不过,这并不代表我必须麻醉自己。我宁愿清醒地面对死亡这个课题,就算这或许会非常痛苦。不过这却是我自己选择出来的路,而不是宗教的教诲所替我决定的。”
“你好像把自己讲成苦行僧似的。”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是苦行僧呢?我都不相信佛。”

“你刚才说可怜……”

“我可怜他们的原因,跟我鄙视他们的原因一模一样。觉得他们好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儿一样,非常可怜。”

“或许笼子里的鸟儿也同情在天空飞翔的鸟儿?”

“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天空的囚犯。”

这就是我和自己的对话。或许你不会相信,不过每次和自己的对话结束后,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内心非常空虚和害怕。这时,我总是会想到死亡。你知道吗?我从六岁开始就开始意识到生命的脆弱性了。是一部电影,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不过里面有一个画面我永远记得,就是其中一个角色因为中了诅咒而从年轻的少女迅速衰老成一具木乃伊。从这一刻起,我就无时无刻地被死亡的问题困扰。既然我们都是要死的,那么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活着岂止是活着,一定还有生存的理由。陈升是这么唱的。然而,我所能够想到的理由就是生存完全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要有理由呢?我想人类的缺点就是凡事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他们都必须要有一个解释吧。人类是过于理性的动物,不能够接受事物会毫无原由地发生。如果找不到解释,那么就是上天的安排。然而,或许真正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所谓的混乱理论。微粒的震动也不是混乱和毫无原由的吗?死亡就如同生存一样,是毫无意义的。

就如同我和你之间的一切,也是毫无意义的。当我听到你那天对我说的那句话以后,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这个宇宙里有所谓上帝或者造物主或者佛祖或者神明存在的话,那么这就是他间接在告诉我,我们两个人是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其实在那一刻,我几乎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所谓类似上帝这种的神明,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你告诉我说你已经有了信仰。我想,这大概是上帝在跟我开的玩笑吧,尽管我依然不相信他的存在。

我对信仰的否认开始动摇了。是因为你的关系。因为我们两人曾经都否认过,然而你现在却拥抱宗教了?因为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而我必须对自己的否认妥协才能够再次接近你?因为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开始有些东西是任凭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控制的?我不知道。这大概是身为一个凡人的困扰吧。上帝或者佛祖应该没有这些问题。

你或许不知道吧。从那天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而在这期间,我对宗教的否认受到了严重的动摇。我想你大概忘记了吧?一年半前,你的朋友患上了与血有关的疾病,需要输入大量的血小板。我当时义不容辞地去捐献我的血小板,之后(你大概不知道吧)还成为定期的血小板捐献者,每个月都到医院捐献血小板。大概两个月前,院方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说我的血液样本出了问题,化验的结果显示我是B型肝炎的带菌者。我吓坏了。这怎么可能呢?虽然经过一系列更详细的化验和检察后,发现其实院方初步的化验是错误的,我并没有B型肝炎的细菌,不过在等待这一系列化验的成绩时,我有生以来开始感到自己的脆弱。虽然我从前也知道生命是非常脆弱的,不过那仅是“知道”而已,就好像我知道佛教或者基督教是一种宗教的这种知识一样。然而,我在这期间真正地感觉到自己的脆弱,感觉到生命犹如风中残烛,随时就会被吹灭。对死亡的观点也开始改变了。从抽象的认知到亲身的感受。我害怕。我懦弱。我怀疑。我不安。

然而,我并没有摒弃自己否认的信念。是自尊心太强吗?是看破生死吗?是还没有到绝望的深渊吗?是始终无法接受宗教吗?我不知道。然而,我也不想知道。这或许只是一个小考验罢了。毕竟只是被怀疑是带菌者,还没有真正在生死边缘徘徊。我抬头望着天空,冷冷地对他说:“嘿,上面的,你是在暗示我和她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的,是不是?因为我会捐血小板也是因为她的原因,而现在因为我这种情况,医院拒绝再让我捐血小板了。这是你在冥冥中的暗示,你在我身上开的可恶玩笑吗?你真他妈的!”

然后我的中指便往天空指去。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第二次是在几个月后,凹凸、小辉和我在从柬埔寨到泰国的一艘船上。船在公海遇上强烈的风浪,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我在剧烈的摇晃中吐得死去活来,凹凸只是闭着眼睛,小辉被吓得脸青唇白。船只在公海的浪涛中颠簸,仿佛是依偎在死神的摇篮里。大概持续了四个小时左右吧。我也持续地吐了四个小时,最后就连胃酸都吐光了,胃部的肌肉只是反射地做出挤压的动作,然而我什么都吐不出来了。结果,当雨过天晴后,我摇摇晃晃地托着虚弱的双腿爬上了甲板,喘着大气,然后举起颤抖着的中指,指向天空大喊:“Is this the fucking best you can do!?”

我开始懦弱了。我否认的围墙开始出现隙缝了,因为我开始反抗了。反抗就是等于承认。因为承认所以反抗。这不是无神论者应有的行为,因为所谓无神论就是不相信有神的存在。如果有意识地反抗所谓的神明或者上帝,也就是我往天空指中指的对象,那么就是有意识地承认他的存在。
我在深夜失眠时和我自己讨论了这个问题。然而这次却不是心理学医生,而是哲学家。

“其实仔细想,所谓无神论者其实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概念。无神,无神,你在心中已经有一个‘神’的概念了。既然有了这个概念,你却要去否认你在意识中拥有这个概念。你不觉得这样子非常荒谬吗?就好像桌子上有一块蛋糕,你把它吃下肚子后,却否认了蛋糕的存在。笛卡尔不是说过吗?我思故我在。” 哲学家辩论说。

“我不了解你为何要引用笛卡尔的那句话,一点都不合适吧?别乱引经据典。虽然说我心中有一个‘神’的概念,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存在啊。打个比方,想象一个拥有八只脚、狗面人身的生物。你现在拥有这个生物的概念了,但这并不代表这种生物真的存在着。我想这个世界上是找不到这种生物的吧。” 我提出了自己的论点。

“谁说这个世界没有?即使这个世界没有这种生物,你敢保证整个宇宙找不到吗?你犯了科学一个很大的错误哦,就是我们在寻找真相时,从来都不能企图证明一个假设,而是企图推翻一个假设。你找不到这样的生物,只是等于这个生物不存在的假设还没有被推翻,并不代表整个宇宙里并没有这个生物。想象一个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只有黑色的天鹅,而小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国家。因此他认为全世界的天鹅都是黑色的。然而,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个不是黑色的天鹅,就可以成功地推翻小明的假设了。对,你是没有看过所谓的神明或者上帝,但这并不他们并不存在。只要有一个人能够感觉到神明或者上帝的存在,那么你的理论就被推翻了。” 哲学家说。

“我怎么知道这些人对所谓神明或者上帝的感觉是真实的?或者说,即使感觉是真实的,我又怎么能肯定这是神明或者上帝的杰作?你听过集体性的歇斯底里吗?你又知道所谓宗教的感觉不是类似集体性歇斯底里的症状?” 我反驳说。

“你又知道是?” 哲学家反问我。

“那么照你的理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大假设嘛。人都是有脑袋的啊,不过我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究竟会不会有没有脑袋的人。因此我这个假设就永远无法确认了。照这个样子,我们不是对所有的事实都无法确认吗?你只要说出:你又怎么知道等等的辩论,不是什么都可以否定了吗?太牵强了吧!” 我不满地说。

“你也不是用这个方法否定宗教的?” 哲学家不甘示弱。

我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无言以对。我被哲学家击败了。然而,我也击败了哲学家。我们互相击败和胜了彼此,因为我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说到哲学家,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中国古代的哲学家。他名字叫李名耳,俗称老子。道德经第二章这么讲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也,恒也。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是我从泰国回来时所读到的。就是和凹凸和小辉一起去的那次,也就是我差一点葬身大海的那次。如果我在出发前就读到这句,那我想我在泰国时就不会和凹凸发生争执了吧。就是我们从柬埔寨回来到泰国的第二天,我们从所住的饭店到附近去吃早点时,凹凸在途中的一间佛寺停了下来,并进去膜拜了寺内的佛像。或许是因为我当时太饿的关系吧,也或许是我一向来的性格,我的脸上开始露出了非常不屑的表情。凹凸看到了我的表情后,忍不住和我起了争执。其中的内容我已经忘记了,不过最后几句仍然深深铭刻在我脑海中。

“对我而言,笃信宗教的人都是懒惰和懦弱的,因为他们没有勇气自己去寻找答案,必须依靠宗教所给他们的一套已经编写好了的答案。” 我不屑地说。

“你这个人实在太偏激了!你自己以为自己是谁?神吗?上帝吗?佛祖?还是阿拉?我以前也是和你现在一样,什么东西都否认的,不过我已经走出那个阶段了。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有一些我们无论怎么否认都无法否认的力量。” 凹凸激动地说。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就是像以前的你呢?我最讨厌人家这么对我说了。什么‘我以前就是像你一样’。真他妈的,你以为你的看法就一定是正确的吗?你以为你在思想上一定比我成熟吗?即使这个世界有你所说的这种鸟力量又怎么样?我还是要以自己的方式去寻找答案。” 我的情绪也开始激动了。

“你这个人无可理喻,根本是强词夺理!Fuck!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幼稚和肤浅的人!” 凹凸的怒气已经到极点了。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自信心这么强的人。你自己也不是自以为是吗?Fuck you back!” 我也不甘示弱。

“哎呀,你们两个人就每人少来一句啦。” 小辉在一旁劝说。

“是他先开始的。” 我气愤地说,然后赌气地转过头去,决定不要再和凹凸说话了。

“Yeah,right。” 凹凸讽刺和不屑地说,也把头转过去,显然他也自以为自己是被我冤枉的。

当然,我和凹凸之间已经没事了。我们对那件事也彼此向对方道歉了。小辉在事后这么对我说:“我想你或许也知道自己的论点印有些站不住脚吧。然而你还是坚持跟凹凸争辩。你从高中以来所给我的印象就是好胜心太过强了。即使有时你知道是你自己不对,你也不愿别人说出来,要等你自己说出来,你才满意吧?”

我当时没有回答小辉的问题,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那天晚上,我的笔记本是这么写到:

难道否定一切就是最懦弱的方法吗?选择自己所要相信的,而非别人所施予的未知,这是否是在抄捷径?我不知道。或许我是一个肤浅的人。我大概没有灵魂。
然而,什么又是信仰?
信仰是文字吗?
信仰是雕像吗?
信仰是宗教吗?
信仰是答案吗?
我不知道。或许我太肤浅了。或许我太懦弱了。或许我太愤怒了。或许我太好胜了。有时候,相信就等于不相信,不相信也就等于相信。听起来有些自圆其说,不过所谓相信和不相信也只不过是人类强加在自己的某种二元概念罢了。
我不知道。所谓存在这种东西实在太艰难,太痛苦了。痛苦是因为恐惧,恐惧是因为未知。未知,好像可恶的蝗虫一样啃噬着人们的心。
我不想一套别人早就有的答案,我只想自己解答。或许我的答案是错误的。或许我的答案最终和其他人的答案一模一样。或许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答案。
是懦弱吗?是肤浅吗?是一种想与众不同的好胜心吗?我不知道。有时候顿悟就等于迷惑,迷惑却等于顿悟。一个人如果有一天在心中完全没有疑惑的话,那大概就是他停止成长的那一天吧。然而,成长就是好的吗?
我不知道。我有点累了。
呼吸的感觉真好。
风打在背上的感觉真好。

这就是我在笔记里有感而发所写的,就在我正视自己的那一天写的。

台湾作家李敖曾经这么说过:“有很多人问过我对宗教的看法,我只可以说我不感兴趣。孔子说过,不知生,焉知死。我在世时还有很多鸟东西都搞不懂,何必去管死后的事呢?我的信仰吗?我应该算是一个不知否论者吧。Agnostic。我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神明或者上帝,因为我自己从来未曾看过。然而,我也不极力否认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神明或者上帝,不像无神论者一样,因为我同时也无法证明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明或者上帝。无神论者的看法都太极端了,跟那些拥有宗教信仰的人一样。我只能说我不知道。自知是自知,不知是不知,是知也。这也是孔子说的。我是一个不知否论者,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嘛。要我去认同或者否认,都是在逼我做出我能力范围的事。”

这大概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吧,尽管我从那天开始依然没有和你说话。我已经原谅你了。不,不应该这么说,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因为所谓信仰是没有对错的。我想说的是,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不会刻意向你道歉。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也不会再刻意地回避你了。
当我在寂静的深夜写着这些字时,坐在我意识某个角落的另一个自己,也就是那个无神论者开始和我交谈了。

“你不再否认了吗?” 他问。

“否认好累。” 我微笑着回答。

“那么你拥抱宗教的信仰了?” 他责备地问。

我疲倦地摇了摇头,说:“我想我是不会接受宗教的,这不是我的性格。”

“不是否认,也不是接受,那你是什么呢?我都给你弄糊涂了!” 他不满地抗议。

“我也不知道。我的思想和逻辑现在都一团糟,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觉到十分平静。” 我对无神论者说。

“你疯了吧?真是的,我完全不了解你在说什么。” 无神论者埋怨说。

“我也不知道。”

“啊,我不管你了。我要走了,再见!”

“再见。”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李敖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不知否论者。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不再一味地否认了。我已经从否认的围墙中取下了第一块砖块了。从信仰走到疑惑,同时从疑惑走到信仰,一步一步地走。关于这一切,我仍然是一无所知和懵懂糊涂的。不过,我可以感觉到在心中的那道围墙已经慢慢地变成一扇窗了,让我可以看到外头世界的窗口。因为砖块正在一块一块被取下。我不知道那道墙有多高,也不知道到底还有几块砖。不过,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把那扇窗变成一道门,把信仰与疑惑之间的界线抹去,尽管我也不知道这是否是最好的做法。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依然信仰,我依然疑惑,我依然呼吸,我依然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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